媽媽的眼睛

文:羅東聖母醫院/安寧病房 林春蘭 護理長

「妳曾經專注地看過妳媽媽的眼睛嗎? 」一位癌末病人曾經問我的這一句話,把我給打醒了,也讓我重新去思考我與媽媽間的互動。

那一個宜蘭地區多雨時節的早上,因為安寧居家護理師請產假,所以由我來負責居家業務。在一位志工大哥,還有兩位見習志工學生陪同下,我們一起前往訪視這位初次見面的病人。
根據資料,這位29歲的女病人,一年多前被診出腎臟癌;最近因為疼痛問題,曾到安寧門診看過醫師,並開始服用止痛藥物。
循例經過事先聯絡,我們抵達時,病人早在家中客廳等候著。我的第一個印象是病人身軀纖瘦,眼睛卻炯炯有神。我們一行人自我介紹後,先為病人做身體評估。在一旁看電視的病人爸爸,偶而搭上個幾句,主要都是姐姐協助回應居多。我們了解病人的疼痛問題目前似乎受到控制後,接著聽病人談她的罹病過程,以及她過去喜愛的活動等,我也提供病人家屬有用的醫療、社會資源,告知若有需要,請她們隨時和我們聯絡。第一次的探訪就如此結束。
兩周後,聽到共照師提到這位病人入住加護病房,而且狀況不好。我感到很訝異,並立即撥空去看她。
病人看到我時,顯得很開心。我發覺她的手很冷,就用我的雙手握住,希望她感受到一點溫緩。她連聲感謝,說我的出現帶給她安定感。她也說住在加護病房很害怕,希望可以早點到一般病房去;不過,因為她的血壓低,還在打升壓劑,也在做血液透析中,所以暫時還必須留在加護病房。過兩天,我再去看她時,她仍然表示希望轉到一般病房去,以便可以跟家人一起過年,但家人因為忙碌,所以要她繼續待在加護病房中…。聽到這,我也覺得幫不上忙的無力感。
過年後值班時,我聽說她已轉入一般病房,因此,趁著巡視病房去時去看她。那時,她的大姊陪著他,也說起病人的近況。後來,病人說因為身體太瘦,以致躺得尾椎疼痛。我發覺她尾椎附近的皮膚已經發紅,乃回到病房拿敷料來減輕她的痛,也安排給予氣墊床,改善受壓情況,期盼她可以睡得好。第二天再去看她時,她很高興地說昨晚一夜好眠,很感謝我云云。那時,病人母親正好也來探訪。當她聽到我與病人姐姐聊到病人的腎臟癌的問題時,就馬上指正說:「不是腎臟癌,而只是腎腫瘤而已。」聽得我一陣訝異;病人應該很明白自己的狀況,難道是媽媽不清楚嗎? 忙完之後,我趁機邀請媽媽到病房外聊聊。我問她知不知道女兒的狀況,她說完全明白,只是為了要給女兒信心,不得不這麼說。同時,她道出女兒的辛酸史:她出生時,因為生產過程不順而造成左手臂神經叢受損,媽媽覺得很自責,等小女孩大一點時讓她開刀之後,她每天帶著她到醫院復健,風雨無阻,甚至大颱風天,也不聽鄰居的勸阻。好不容易等到女兒手臂問題得到改善,卻又發生這樣的問題。她說自己也已洗腎兩年,看到女兒一天天消瘦下去,自己心很痛,卻又常感到無能無力…。媽媽一邊說著,一邊哭泣地繼續說:「我是信佛的,只希望她不要太受苦,可以順利到佛祖那兒。」我試著詢問她讓女兒接受安寧緩和照護的可能性,她一口答應,說女兒當天早上就如此主動要求。我有些吃驚,因為她剛開始時是抗拒的;不過,我心裡也很欣慰。
病人轉上安寧病房的隔天早上,我坐在病人床邊,看她正滿足地吃著QQ糖。她也要我和她分享,說是好吃。我一邊陪著她吃,一邊問她怎麼突然改變心意,想到安寧病房來。她說:「因為我相信你;我深刻地感受到妳是真心待我好的人,而且,我確信妳會想辦法減緩我的痛苦的。」我感動她對我的信任,也告訴她我一直把她當成自己家人般,更希望她不會受太多苦。接著,她聊起小時候她母親帶她做復健的經過,說媽媽身體不好,需要洗腎,現在又要擔心她,讓她覺得很內疚。她又說每當自己痛苦時,一看到媽媽的眼睛,總是帶給她好大的力量。她說:「媽媽的眼睛非常溫柔,充滿慈愛,卻又堅定。每次自己覺得快走不下去時,一看到媽媽的眼睛,總會覺得自己可以重新站起來,繼續前進。」我聽了,內心感動不已;同時,反問自己:我曾經認真看過媽媽的眼睛嗎?似乎沒有過。於是,我跟病人說: 「等妳媽媽來時,可以借我好好看看她的眼睛嗎?」她很大方地一口答應,要我儘管看,並說她媽媽眼睛是很漂亮的。
隔天放假,回家途中,提醒自己要嘗試著好好看看媽媽的眼睛。回到家裡時,天色已晚。媽媽像往日般坐在客廳等我。那天晚上,我找機會,羞澀地偷偷注視媽媽的眼睛。發現媽媽眼尾已經布滿皺紋,腫腫的眼皮有些下垂地覆蓋著眼球,但我仍可以感受到媽媽溫柔的眼神。這是我第一次專注望著媽媽的眼睛,對她這麼多年來,她一直默默地為我們守護,內心升起無限的感恩。我靜靜坐在媽媽的身旁,陪她看電視。一會兒,她打起瞌睡來。那時,不用言語傳達的愛,突然在我們之間交流;我伸出手輕輕去勾住媽媽的手臂。被我的動作驚醒的媽媽,對我慈祥又滿足地笑了笑之後,又繼續打起瞌睡來。我把頭輕輕地靠著媽媽身上,同時,內心不斷重複地說:「媽媽,謝謝您!謝謝您用這一輩子的愛來滋潤著我;現在,輪到我陪在您的身旁,讓我守護著您!」